幸福萬花筒

我們的外婆，其實一點也不外，成長的每一刻，幾乎都有她—有時帶著堅毅的表情，有時帶著深藏的笑意。

外婆是一個極度重男輕女的傳統台灣女性，所以人生中有大部分的時間受困於此，因為她只有一個女兒，小姑出嫁前恥笑她沒兒子，女兒出嫁時則聽到親家母說：「甘願帶神祉，不通帶牙齒。」而女兒又生了三個女兒，她更不知道該把姓藍的公媽牌怎麼辦了。

幸運的是，這樣的她對於我們三姊妹的疼愛一點也不少（雖然這可能是因為我們沒有兄弟）；而祖孫之間關於「男生比較好」的爭執，兒童時期是不滿就別聽，青少年時期則激烈爭吵，現在出社會了，外婆開始為我們感到驕傲，也就很少再把這種話掛嘴邊。（她最常講的一句話是：「阿哇（我家老二，也就是小外娘）若是查甫囝就好了！」不過這種話大概只敢說給我聽，說給小外娘本尊聽，應該會受到極冷酷的指責吧！）

外婆從沒為我們準備過什麼驚喜，但是她的愛踏踏實實地，在每天天一亮就圍繞在我們身邊了。中學時，每天早上起床必看見三碗糜擺在廚房窗前，熱呼呼的煙在微風中印度舞蛇般地上升，這是外婆怕我們吃不了燙，所以先盛好，放涼了好下口。當時不覺得這是件幸福的事，日復一日平淡無味的糜配著菜脯、豆腐乳當早餐，哪個孩子甘願這樣吃三、五年呢？高中時早上下樓第一件事就是檢查阿嬤有沒有煮糜，如果看到窗前又有三隻冒著熱煙的碗，就立刻對阿嬤大吼：「我不是說我不要吃糜了嗎？為什麼你又煮？」阿嬤會立刻發射老人飛彈：「我現在老了，做什麼事都不合你們的意了。」然後全家立即在早晨陷入一片爭吵聲中，因為爸爸媽媽一定會出面大罵如此不懂得感激的小孩啊！這情形不知道持續多久，有一天，阿嬤真的不煮了，我們也就興奮地開始外食歲月。

上大學後，我與外婆的感情更好，尤其每次回宜蘭又要北上時，總是紅著眼眶跟她說再見。搭火車的早上，她總是早早就等在窗邊，斜探著頭，小小聲地，把每一個字都拉得好長，說：「錢省著用啊！但是要好好地吃，冊要讀，身體也要顧，不通餓著。」然後用右手扶著窗緣，舉起不太方便的左手朝我揮了揮，用非常不擅長的國語跟我說：「再見。」我最怕她走出門，站在巷子裡雙眼直盯著車，在尚未大明的天色中看爸爸載我離開；我總是在發現她有出門送我的企圖時，就假裝生氣地要她留在家裡。

大二那年某個早上，我起床便產生一股龐大的想念，大概是前幾天打電話回家向阿嬤撒嬌，說我想念她煮的稀飯以及她做的豆腐乳吧……。於是決定蹺課回家。那時沒有捷運，從政大搭236到火車站要一個多小時，在公車裡我惶惶不安，不知道這樁秘密行動會不會引起軒然大波，但是當車子走在羅斯福路上，過了師大路，有一整排的木棉，花開著，橘紅的大花在陽光下，好像還有一些棉絮隨意地飄著，坐在公車裡的我安心下來了。回到羅東後，我走路向眼鏡行阿姨借了摩托車，心中揣想阿嬤看到我的各式反應，興奮的不得了。沒想到到家後，阿嬤看見我竟然紅了眼眶，我跟她說：「這是秘密喔！你不能跟任何人說我偷偷跑回來看你。」她平靜下來後問：「有吃無？」我說：「無。不然你煮米粉湯給我？」她開開心心地轉身忙碌起來。我坐在灶坑前，看著她愈來愈迷你的體型，享受著這只屬於我倆的片刻。吃完米粉湯，我又要走了，阿嬤打開冰箱拿了二顆不知道冰了多久的蓮霧，跟我說：「阿嬤買了捨不得吃，要等你回來吃。」我聽了馬上哭了起來，跟她說：「冰那麼久已經很難吃了啦！下次買了就自己吃掉，不要留給我啦！我在台北也買得到水果啊！」阿嬤轉身說：「我又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要回來……。」然後把蓮霧裝進塑膠袋裡，用紅色塑膠繩綁起來，送我出門。她舉起手摸了我的臉說：「要吃東西啊！不通餓著。」我像躲避洪水般地，騎上車逃離這龐大的愛，以免淚水潰堤。

大學畢業後，最高興我選擇回宜蘭工作的大概就是阿嬤了。但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，再加上在外面生活久了，不習慣每天有人噓寒問暖，於是天天都在跟家人吵架。但是阿嬤依然是我最好的避風港，不論為了什麼事而哭泣，我都可以走到她那邊去，放肆大哭，紅著鼻子腫著眼睛，她會用少年時工作過度的一雙歪掉的手為我拭去淚水，告訴我：「阿嬤那麼多艱苦的事都能過去……。別哭了，等一下你又頭痛。」然後在阿嬤緊緊握著我的手的時候，我會破涕為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