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爸的老家在「紅水溝」,
非常幸運地,紅水溝不是一個見證地貌變遷的名字,
而是實際的存在,
因此我總愛纏著奶奶問:「到底紅水溝從哪兒到哪兒?」
奶奶的答案每次都相同,也每次都以「阿哉!」為首,
但我每次都不滿意,
因為在我們這個地下水充沛的地方,
紅水溝裡的水,必定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流過來,然後在某處竄出地面的吧?
祖孫二人的對話,總以「囉嗦!」收場。
(相較之下,我對於為什麼「紅」,好像不那麼好奇。)
紅水溝寬又深,有多重作用,灌溉功能不言自明。
而夏天水滿時,紅水溝成了游泳池,
表哥表弟堂哥堂姊噗通噗通跳進水裡,
各個在水裡歡樂呼喊彼此名字,
一會兒潛進水裡惡作劇拉別人的腳,
一會兒冒出頭來朝岸上的我揮手,
告訴我「跳下來就會游了啦!」
真是羨煞我這四肢不協調的旱鴨子。
有時附近的婆婆媽媽們會趁「擋門」拉起、水流盡時,
下到溝底「摸蜆」,
因為爛泥有一定深度,所以小孩絕不可能獲准到溝底去瞎摸。
(有時嬸嬸拗不過我們,會帶我們往下到「下腳阿嬤」家那一段,真正可以「摸蜆兼洗褲」的地方,
不過小孩顧著玩,總是惹嬸嬸一頓笑罵:「汝摸一點鐘,也無夠我煮一頓!」)
要回家,得走過一座跨越紅水溝的小橋。
說「橋」,是有點抬舉攀附圳壁的「那塊水泥」,
畢竟沒有任何護欄啊!
我們家就在過橋後第一條右轉的小路,
那小路沒鋪柏油,
所以正中央沒被車輪壓過的地方長了一畦草,
小路邊,面對紅水溝,就是一排燈籠花。
回家時她們在左手邊,
出門時,她們在右手邊。
在家時,她們是表哥表弟堂哥堂姊的零嘴,
一人摘一朵,花蜜吸得忘我,
我還記得自己曾經為蜜蜂蝴蝶擔憂過,
然後被笑好天真,
大夥兒跟我保證「一天吸五朵,也不會摘光所有花。」
再往前,是一叢竹子,
我問過奶奶:「為什麼我們家沒有跟下腳阿嬤家同款的竹圍,只剩下這一叢?」
奶奶答說竹子愛藏蛇,害我有好一陣子經過那叢竹子時,都怕自己跑得不夠快。
在這叢竹子往內轉,就是稻埕跟房子了。
這是我們家唯一一張以阿公阿嬤為主角的家族照片。
當時爸爸只有小學三年級或四年級。
在這房子出生的我,從未見過抱著大表哥的阿公,
不過這房子的格局還有阿嬤房裡的氣味與光束中飄浮的微塵,
我此生都會牢牢記得。
我十歲時,紅水溝的老家賣掉了。
為了爭取利用空間,紅水溝也有很長一段加蓋了。
在我還來不及思考為何從未吸過燈籠花蜜時,
那裏就變成我完全認不得的地方了。
某天看著這角度的燈籠花,覺得「燈籠」實在不太科學,
又覺得「南美」朱槿好籠統,所以上網搜尋。
原來她還有個名字叫「捲瓣朱槿」。傳神許多。
然而,無論哪個名字傳神,
所有的脈絡都將逝去,只留下記憶的紋路,與我的詮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