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康德說自由：「他覺得自己應行某事，就能夠實行某事，並且親身體會到自己原是自由的，而這種自由離了道德法則原是永遠不會被人認識的。」他舉的例子是，如果一個人被皇帝逼使去指證一個清白的人，使那人得死。如果不肯指證這清白者，自己就得死。那是一個：作假證置人於死，及自己的死亡的選擇。這時他就得以行使自由：自由意志作為普遍法則，不受任何條件制約。我大吃一驚：這樣我們從來沒有行使過自由。自由是那麼嚴峻的事情。
02
一個很普通的，炎熱的下午。在巴爾幹半島。黑山共和國。一個我已經忘記名字的小城。我去游泳。行李放在一間賣車票的小店。裡面有我的護照，錢，手錶。到海灘我只帶了一本書、毛巾、一瓶水。不是因為想去游泳，而是要等晚上的巴士回布爾格萊德。游完泳在街上沖身，拿了行李還有時間就在一間小酒店的餐館吃點東西。有個北歐人坐在旁邊。問我借地圖。我隨手給了他，你留下吧，我回布爾格萊德再買。叫結帳，侍應送來了他和我的帳單，我便一起付。他說，謝謝你了。本來我都沒想到要請他。不過他說謝謝就算了，無所謂，不十分貴。沒甚麼事，很普通的一個炎熱下午。我在一個陌生小城游泳。閱讀有關自由的時候，就想起這麼的一個下午。後來那個北歐人還寫了兩個電郵來多謝我，給他地圖，請他喝湯。
03
遐想總在黑暗之中。哥雅在黑暗之中想到了靈邪。帕格尼尼以二十四首練習曲與魔鬼對話。卡拉馬助夫兄弟與魔鬼約會，那是一個下午。遐想超越感性與經驗酖酖但遐想可以那麼真實。這樣，遐想與純粹理性是否遙遙呼應？藝術的最高普遍法則？
04
古典的廣場呈圓形：鬥獸場是圓形的，劇場就呈半圓。鬥牛場也是圓形。圓形有中心；視線與權力都歸於這個中心。最典型是梵諦岡聖彼得廣場。西班牙義大利法國德國的廣場叫plaza；pi-azza；place；platz。英語的廣場變成了四方：華盛頓四方，查浮格四方。老英華人就叫查浮格做白鴿廣場。但查浮格四方可能不是四方的，奇怪老經過又去過遊行集會也湊過大除夕的熱鬧，都無法記憶查浮格四方的形狀。天安門廣場很可能是長方也可能是四方，大太了，無法有量感。巴撒和四方都是屬於民眾的，但現代的四方沒有中心。可能四方比較民主。但百年前香港死囚行刑是在西營盤的海傍。巿集之旁。每星期三早上行笞刑和死刑。北京菜巿口也是斬頭之地。在街巿旁行刑真是庶民。香港的廣場是購物大廈商場。四拍四：古典音樂的時間。
05
海頓寫四重奏。莫札特說：而我寫五。他寫了六首四重奏給海頓。
五重奏516寫得極為哀怨。用G小調寫。
06
六是完美數字。完美數字：它是可以將它除盡的數目的總和。6=1+2+3。只有數學，有無可質疑的完美。
07
七是屬靈的：七天創造天地，七宗死罪。法老王夢到七隻母牛，七顆穗子，徵兆著七個好年，七個荒年。人子說，你要原諒七十個七次。七也是女性的：七姊妹，七橡樹，七張臉孔。因此我要遠離七。太熟悉了。所以。
08
後來我看見你 其後我忘記 一與一之間 雙的偶然與對應 由此我明白質數 你在亮白的教堂跪下 我在你身旁有點成線 如果成就了一個面 「作為一個理性的存在者」 即使世界是一個幻象 當你在絕對靜默之中呼喚我 四和四的重疊與和諧 完美的，人所能有的，永恆的k+1 「人只能創造他的必須」 禱告時刻已經終結 你打開並且讓我讀著你的手
09
讀康德竟然像讀聖奧古斯汀。康德說「道德感情」，「對道德法則的敬重心」，聖奧古斯汀說「對上帝的愛」；康德說「道德法則削弱了自負」，聖奧古斯汀說上帝「打掉我的傲氣」；康德說「道德的必要性是一種強制，一種義務」說「聖潔的意志」，聖奧古斯汀說「如你所命而賜，如你所願而命」；康德說「意志在每一次受道德法則決定時，總有一個重要條件，即它作為一個自由意志，必須只被道德法則所決定，因而不但不需要感性衝動的協助，甚至還要斥退這些衝動，挫抑一切能夠與那條法則相抵觸的好惡之心。」聖奧古斯汀說「你命我清心自守，戒除肉體的情欲，眼目的情欲，及今生的驕傲」。尼采很受不了，說「上了年紀的康德，穿得筆挺而講究，把人們誘入了辯證法的小道，沿著這條小道，又把人們引向了（或更正確的說，錯誤地引向了）他的絕對命令。」並說康德「偽善」。
10
我說從來沒有讀過這樣簡單的手掌。你說「我的生命很簡單」。「直到現在為止。」我想著你無節拍的舞。
11
所以來到了11。不是十月一日。是質數那個11。質數：只能一和它自己能夠除盡它。7是女的，11是男的。我想著男子的語言：臉孔是女的，肋骨是男的。所以我說：第11條肋骨。而不說：7張臉孔。「他在找尋他失去的第11條肋骨」而不說 「必然同時有7張和你1樣的臉孔」。
12
我姊姊。我必須逃離我姊姊。
13
susan sontag's pix
14
死亡幾乎是淫褻的。不適當的親暱便是淫褻。我總像去參與一場表演去接近死亡：去屠殺紀念館，參觀戰爭，想念死者並且寫下。好像死亡是我寫作的籌碼。我去了蘇珊‧桑塔格的墓，她葬在巴黎蒙巴拿斯。這樣我也一定是淫褻的了。而且沉迷於此。
15
她死了。我忘記了的又重新生長。
16
我時常聽到聲音：有人在我耳邊說話，dejalo，dejalo，放開，放開。音樂。只聽到時間與節拍而無法聽清楚旋律。有人走過。長久的靜寂。天亮了。
17
一個庸俗的質數：青春。
18
「就應該如此」……自由精靈經歷詩人、收藏家、旅行者、解謎者、道德家、預言家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人。他創造，並是「命令者和立法者」，並說「就應該如此」。也就是說，自由精靈超越善惡；掌握自己的道德。這樣自由精靈必然討厭康德。
自由精靈是否也理解音樂，沉迷數字，厭惡庸俗，選擇痛苦與殘忍……自由精靈會抗拒淫褻，或「在陽光裡閱讀」的女子的憂傷……自由精靈會突然愛上關上門，關上窗，拒絕被理解和閱讀？自由精靈討人厭。不時和魔鬼約會。
19
「你不放棄我也不放棄」這場拳擊賽就會血肉模糊的打下去。———就這樣明白愛的可能？
20
某一程度來說，金錢也是淫褻的。而且極度淫褻。無論裝扮得多麼有教養，多麼優雅緩慢，多麼的憂傷或強壯。（我最珍愛的，必然是金錢無法接觸的）。
因為金錢是那麼的淫褻，所以我們都很有教養的將現金放在信封裡面，用支票，禮物券，設信託基金。金錢的饋贈是最令人難以拒絕的淫褻禮物。
我所知道的淫褻故事：因為很窮，所以大家都住在樓頂房。有一個畫畫的來我的樓頂房作客。我有一瓶威士忌。就問他，要喝點嗎。喝著喝著他有點酒意，就說了很多難聽的話，雖然我已經無法記憶說話的內容。我說，不要再喝了。他說：為甚麼，因為威士忌很貴嗎？我臉紅耳熱。
另一個淫褻故事：一個編輯說一個女作家「這些文人你讚他幾句你叫他蹲茅坑他都肯」（那些穿戴美麗敏感多情的女作家）。後來編輯死了，女作家就依存別的稱讚者。茅坑是不會蹲的了，根本都沒有茅坑。都用抽水廁所。
小童版本淫褻故事：從倫敦飛阿姆斯特丹，平價機票只用五十鎊。登機前職員說，你願意搭晚一班機嗎，你的機票將會免費。我便哈，哈，哈的很快樂。但後來照坐原來班次的飛機，都沒有給我五十鎊，讓我白哈哈一場。練老笑我，為了五十鎊就哈哈哈，沒大志。還有更多，因為太淫褻，無法說。
21
悔罪者的行進：有一悔罪者叫靜默 El Silencio。穿黑。pix
22
我姊姊說第六感覺：每次我刷牙時想起一個客人，無論我多久沒有見過這個客人，這個客人第二天一定會出現。從來沒有一次不如此。第六感覺：那麼的女性。男子語言說：預言。譬如美帝國的衰落。
23
鬥牛士的美麗是迎著五百多公斤的公牛，還踏著碎步打側走。
24
二十四小時的痛楚：做完手術以後，會有二十四小時無法止痛的燃燒痛楚。我告訴我的醫生：昨夜痛得一整夜沒有合過眼。很累，但無法睡著。他哈哈大笑（所有醫生或哲學家對於痛楚的哈哈大笑），說「二十四小時。過了二十四小時便好了」。
你晚上八時給我的電話。現在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十時。痛楚漸漸消減。我開始覺得餓和口渴，而且發覺，原來我二十四小時沒有刷牙，沒有洗自己，沒有吃。沒有關心的事情，沒有一件是不殘忍的。
25
自由精靈說「古羅馬人在競技場中享受到的，基督教徒在對十字架的迷戀所享受到的，西班牙人見到的柴紮和火刑柱時或觀看鬥牛時所享受到的，當今自願受苦受難的日本人，嚮往流血革命的巴黎郊區工人，耐著性子看完《特里斯場和伊索爾德》演出的華格納音樂的愛好者———所有這些人享受到的，都是女巫咯爾克的「殘忍」這副妙藥。……人們在內心受到了殘忍的誘惑和逼迫，一種危險的，自己對自己的殘忍。最後，甚至可以說，追求知識的人也是殘忍大師和殘忍的祟拜者……當人們想從本質上深刻理解某一事物時，便是對精神的根本意志的違背，便會對它造成有意的傷害，因為精神出於本能瞄準的是膚淺的外表和表面的事物……甚至追求知識的每一渴求，都有些許殘忍。」
26
悔罪者赤足行走。拳擊手左右移動。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遐想曲是演奏手的殘忍練習。
27
「就應該如此」。勇敢而誠實。如果我寫，必須無所畏懼的寫：不畏懼讀者，批評者，生活上各種親密和遠離：甚至不畏懼淫褻。自我否定。無：無是多麼可怕。「就應該如此」：拒絕「可能」「然而」「那麼安靜的側著臉，好像聽見貝多芬最後的四重奏」「溫柔，和平，傷害」「瑪嘉烈特杜哈斯」「革命」「美好事物」———人本來極為醜惡殘忍。
28
另一個完美數字是二十八。它是可以將它除盡的數目的總和。28=1+2+4+7+14。
29
不那麼「愛你的鄰人」那麼中產階級和律師們的小心翼翼（每發出一封信之前最少複看三次；每說一句話都想三次：講之前想，講的時候想，講完又再想我有沒有給錯意見，然後打電話去補鑊）結果決定行動這樣我們就失去了我們的意志本能，也就是，創造力和自由。30
老說三十歲以後就會自殺。年歲有甚麼意思？我的自由是，年歲對我再沒有意思。只有生命本身。
31
一個不受歡迎的質數：年紀大（不像7那麼美麗，討人喜歡），欠工整（不像11，以及可以被它除盡的數字都那麼工整和可以預測：121，1232，12342，12345432；最後那幾個數字可以讓11除盡我是猜算的，但可以猜算出來是因為數字本身的可見）欠缺文化意義（13就有很多故事，譬如最後的晚餐有十三個人）；也不是自殺的好年紀，既然30歲不死，只好活下去了，就到了甚麼都不是的31。
巴哈寫《郭德堡變奏曲》只寫了一個詠嘆調和30首變奏，但因為31是一個沒有性格的質數，他將詠嘆調再現一次，變成32，美麗和諧古典的32，四和偶之倍。
32
每次上古典芭蕾舞課都以32個小跳作終結。32個小跳，沒有提示，也不重複，只跳一次。重音在上升而不在落下。每次在五位落下。如果作變位跳，就要5—1—5的有一個精緻的經過。很簡單，但原來做32個精確的小跳，很難。我經過很長時間才知道精確之難。
在一個記憶的節拍裡面揮手
數字與數字之間的交纏
到底有多絕對
我情願與你無關
只有一和他自己
為靜修女子所迷惑
找尋三角的最後一端
可就是我們所在的時間
你觸及我並理解你自己
你的自由仍是實在的所有
我總是聽到了音樂
小指向上的力量與平衡
你站起來那麼的接近我說
所有有關至善與不朽
我們在一個黃昏一個無人的咖啡室
【2005/08/04 聯合報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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